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石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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石碑

灰黑色半透明的汽車尾氣貼近柏油馬路,似乎是盤旋了幾圈,而後才徹底消失在空氣之中。視野邊緣,行道燈已交疊變換了數次顏色,裏琉這才註意到森鷗外正在喊著自己的名字。

匆忙收回目光,餐碟裏的薯條早已見底,番茄醬也被刮出奇怪的紋路,明明她從來都不算是多麽愛吃土豆的人。

她抽出一張紙巾,拭凈指尖上的汙漬,習慣性地歪了歪頭。

“怎麽了,森先生?”

“倒是想問問你怎麽了。”森鷗外瞇著眼,不知是否在笑,“是看到什麽有趣的東西了嗎?”

會給出這樣的詢問,說不定是因為他喊了自己好多次,而她直到現在才聽見的吧。

裏琉搖了搖頭:“沒什麽。”

她下意識地否認了,但卻不覺得自己在說謊——這會兒窗外確實已經沒有了會吸引她目光的存在,她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遲遲地直到現在才收回目光。

說不定就連剛才窺探到的短暫的一瞥也只是幻覺而已。

在遠離東京的這座城市還能看到載著五條家某個家夥的送葬車隊,這種事不管怎麽想都是不合理的。

即便努力嘗試否定,那翻滾的車輪還是反覆碾過記憶與知覺的深處,一陣微弱卻突兀的惡心感仿佛在拉扯著裏琉下墜,身子也不自覺晃蕩了一下。所能嗅到的炸物的香氣扭曲成油膩味,她悄然曲起手指抵在唇邊,視線從食物上挪開了。飽腹感讓她想要嘔吐。

“不過,你居然剪了短發,倒是讓我挺意外的。”

這麽說著的森鷗外,很應景似的捧起了愛麗絲落在肩頭的金色卷發。

裏琉看著漂亮的淺色金發從他的指尖滑落,心想說不定沾染在她的發梢邊緣的會是微涼的溫度,如同店內吹來的陰冷空調風。可落在臉頰上的一縷發絲卻不知怎麽的竟有些微微發熱,裏琉感到一陣羞愧般的不自在。

匆忙將碎發捋到耳後,她又不自覺地將這個動作重覆了好幾遍。短短的發絲總是輕易便能撫到盡頭,這一點她始終習慣不了。

“是嗎?能讓您出乎意料,應該也算一種成功吧。”裏琉笨拙地笑了兩聲,心想自己實在是說了一個蹩腳的笑話,“就是覺得長發太累贅了而已。我想要更自在一點。”

說完這話時,裏琉忍不住擡起眼眸,飛快地掃過森鷗外的臉龐。短暫的一瞥,他的神情並不能看得多麽真切,但至少沒有看到質疑或是否認,這就足夠讓裏琉感到安心了。

想來也是,森鷗外總是會任由她做任何事,並不會過多幹涉,這大概是因為他們之間從來不存在什麽覆雜又牽扯不斷的羈絆。直白的距離感比起無用的親切反而更好。

看著他嘴角的弧度,裏琉很難不去試圖揣測,倘若知道了她做過的每一件事,他是否能一直以這樣的神情看著自己。

有好幾次,裏琉都想說起幾天之前的那個暴雨之日她做了什麽——無論是在森鷗外望著她,問起她“最近怎麽樣”時,還是他說出“有什麽想要告訴我嗎”這句話時。

無論是哪一次,從翕動的雙唇之間,都未能說出她心中翻滾的想法。

果然說不出口。

“最近……也還是挺好的。您知道的,和平常一樣。”

她看著森鷗外眼眸中的自己的倒影,努力擺出一切都好的表情。

“無論是哪一邊的工作,我都會一如既往全部做好。您不用擔心我。”

依然在視線的那個角落,行道燈再度切換顏色,駛過的小轎車在白色指示線前慢悠悠停下。

距離那列送葬的車隊駛過,大約已經過去了十七次行道燈變換。裏琉坐直了身,指尖敲打在膝蓋上,又重新在心裏計數了一遍。

這是第十八個紅燈了。

當“18”這個數字被思緒的車輪碾碎時,森鷗外站起身來。愛麗絲仰頭看著他,不安分的小腿晃蕩了兩下,也跳下了椅子。

“正好約了紅葉談些事情。”直到這時候他才瞄了一眼手表,“要加入嗎?”

“我嗎?不了不了。”

裏琉晃了晃手中的可樂,僅剩無幾的碳酸氣泡與碎冰塊碰撞出清脆聲響。這無聊的小動作似乎是在說,她還不能拋棄未喝完的飲料。

隨後響起的清脆聲響是合攏的店門上的鈴鐺晃出的鈴音。裏琉貼近窗旁,從這個過於傾斜的角度只能窺見人行道的短短一截而已,森鷗外與愛麗絲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視線的死角。

她收回目光,恰好瞥見第二十次的紅燈亮起。

放下濕淋淋的紙杯。剩了半杯的冰可樂,只餘下半截杯身仍能凍住空氣中的水汽,但也足夠讓看不見的分子凝聚成碩大的水珠了。

裏琉將可樂推遠,用最後一張紙巾擦幹了手。大概是在第三十二個紅燈閃爍著將要熄滅時,她也站起了身。

對於這個街區,她並不熟悉。這裏不算是她常來的地方,當然也不清楚周圍會有什麽獨特的場所,只好認命地打開地圖,輸入了關鍵詞。

“墓地”——這是她檢索的結果。

無需感到意外,周邊僅有一座墓園而已,恰是那列送葬車隊駛去的方向。

盡管這意料之中的結果依然讓裏琉感到沒由來的目光,但至少證明她沒有產生幻覺,或許還能從某種程度上說明她的理智和清醒依舊存在,雖說把結論發散到這個程度,就已經讓她的結論失去了足夠的可信度。

裏琉盯著路面,讓自己的每一步都踩在盲道上。突出的地磚存在感十足,她邁出的步伐也變得比任何時候都要更加真切。

盲道的盡頭消失在人行道前,她也沒必要再裝作什麽也看不到了。藏在右手邊的那排樹木與圍欄後的蒼翠草坪,即是她的目的地——是纏繞著無數死亡的地方,也是與死亡打交道的清道夫小姐從未踏足的地方。

裏琉想,如果把自己看成流水線末端的環節之一,那麽連接著她的終點絕對不是墓地,而應該是江河湖海,或者下水道和硫酸。

即使偶爾會接到“請幫忙掩飾他的真實死因”這種請求,能讓“產品”依舊保持完整的人類形態,裏琉也不會看著他們被葬入地下,更不會親自送他們來到安息之地。

不過,這裏居然和影視作品裏表現出的“墓地”是一模一樣的。

穿過一列黑色石碑時,裏琉冒出了這個幼稚的念頭。她隨即又想到,如果影視劇和現實不一樣,那才比較奇怪呢。

工作日的下午,墓地裏見不到太多人。裏琉猜想,也許那列車隊上的人們在亡者下葬後就匆匆離開了,畢竟這地方就連空氣也沈重。

可能是過多的綠植在空氣中釋放了過多的水分,或者是夏日的季風在作祟,行走在白石磚道之間的每一步都是不愜意的。

餘光掃過石碑上陌生的姓名,裏琉無意識地計算著生卒年相減後的數字,個位數與十位數拼湊在一起,連接成過長的數列。

裏琉就這麽漫無目的地走著,總是會忘記自己來到這裏究竟是想要尋找什麽。

是來找今日落葬的那人的墓碑,應該是這樣沒錯吧?但如果送葬的人都已經離開了,她又該怎麽才能知道哪塊墓碑是今天才被刻上名字的呢?

她有點迷糊了,果然是因為這裏沈重的空氣討人厭。

穿過林蔭的小路,潮濕的道旁長出了薄薄一層青苔,與近旁的松柏是一樣的顏色。

由常青的木本植物作為隔斷,墓園分為了兩個區域。裏琉只看完了這兒一半的名字,並未見到她以為會看到的姓氏。

是了。就算找不到今日落葬的那人的安居之處也沒有關系,她只需要看看這裏是否有寫著那個姓氏的墓碑就好了。

如此簡單的道理,居然是在進行到半途之中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的,裏琉真想狠狠批判一下自己的愚蠢。

自我清醒與重疊的沙啞哭聲,恰是在同一時刻湧向了裏琉。在墓園最角落的一處,她看到了黑色的人群,那正是哭泣的源頭。

她果然是愚蠢的。

距離目視送葬車隊駛過直到現在,甚至還沒有到兩個小時,悲痛的人們怎麽可能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輕松地收拾好情緒。

加快腳步,裏琉將自己藏在了一塊石碑的後面,戴起帽子,又撐開遮陽傘,這才重新起身,慢慢的慢慢的,穿過漸近的哭聲。

人群之中,她再一次看到了五條悟。他站在外圍,而不是那個抱著骨灰盒的人,也非痛哭流涕的那人。

倘若再靠近一些,送葬的人們也許會註意到她的存在了。可裏琉無法停住腳步。

向前一步,再走一步。

攢動的悲傷人群遮擋住了石碑,甚至無法窺見黑石的邊角,斷斷續續卻始終未有停歇的哭聲讓裏琉震出耳鳴。

漸漸的,這生理性的轟鳴聲壓倒了慟哭——至少在裏琉的腦海中已然變成了這樣。

一聲痛苦的長嘆,捧著骨灰盒的女人哭得昏死過去了。人群也陷入慌亂,匆忙俯身將女人扶起。

短暫的某個瞬間,在人與人的空隙之間,石碑露出真貌。

手中的遮陽傘,傘骨震動出顫栗的聲響。裏琉想要後退,想要回頭,但在她能夠做出任何事之前,石碑的金字已映入眼中。

……不是五條。

墓碑上寫著她從不認識的名字。

手機猛然震動,亮起新短信的提示。

「未知發件人:你以為這是誰的葬禮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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